古人以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节气,是以,每一个节气都有三种花信。二十四番花信风之谷雨时节,三种花信分别为:一候牡丹、二候荼蘼、三候楝花。
牡丹是人们心中当之无愧的国花,千娇百媚,倾国倾城,“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楝花是二十四番花信风中的最后一花,楝花谢尽,花信风止,便到夏天了,作为芳春诸花之尾,楝花的存在感极弱,得到的关注远不如作为二十四花信“压轴”出场的荼蘼。
荼蘼盛开,是春日百花谢幕将至未至之时。正如人类最大的恐惧是对于未知的恐惧,荼蘼效应也是如此。花事将了,凛冬将至,内在的自我以为未知中的某事可能会让自己受伤、受苦、失控、危险、被剥夺、被损害,不想接受这一切,所以才恐惧未知,抗拒失去。楝花开时,已是初夏,情感上与春天的分离已告完成,春末夏初的过渡完成,这是一个瓜熟蒂落、余音袅袅的收梢,所以,反而不是心情上最跌宕、最激烈的阶段,而荼蘼花开不同,是一道分水岭,是承上启下,上承牡丹,下启楝花。韶华胜极,终将衰落,最灿烂、最繁华或最刻骨铭心的春之盛宴即将失去,花季也就要终结了,此时此际,瞻前顾后,最是不甘、纠结、感伤、寂寞,无论如何都无法抚平那哀伤,只能向着正在逝去、已经逝去的昨日之美,伸出双手去,绝望地爱,并伤心着。
“开到荼縻花事了”,表示春天已到了尽头,寓意一段感情也到了末路,荼蘼花的花语是末路之花,暗含失去之意。春天的“花事”,争奇斗艳竞相绽放,荼蘼花一出,就将春花与夏花断然隔开。荼蘼到底是什么样的花?根据古人描述,“不用忙摧银烛上,酴醾如雪照黄昏”,“微风过处有清香,知是荼蘼隔短墙”,可见,荼蘼是暮春开放的藤本植物,花开如雪,枝梢茂密,花繁香浓,是晚春时节堆在绿叶间的香雪。但遗憾的是,这样一种被反复歌咏的植物,却遗失在了历史中:荼蘼具体指的是哪种花,自古至今并无定论。
荼蘼花的真实身份一直存在变化,这既是因为不同年代/地域对它的定义存在很大不同,也是因为类似的物种太多、形态颇为接近,大花白木香、悬钩子蔷薇、重瓣空心泡、香水月季,都曾被认为是传说中的荼蘼。如今按照权威植物志的定义,荼蘼早已不是任何一种植物的正式名字,只能作为边缘化的别名偶尔存在。
不少植物学家认为大花白木香很符合古籍中记载的荼蘼的模样,我初接触到这种观点很不相信,因为古人记载里早早将木香与荼蘼并列,可见早已有所鉴别,是全然不同的两种花。例如,在古典名著《红楼梦》中写到荼蘼的只有两处,第17回,贾政带着贾宝玉等人游园,“过了稻香村之后,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在曹公笔下,荼蘼架与木香棚是并列的。
还有一处,就是《红楼梦》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回非常关键,“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借宝玉庆生宴上众人齐集、夜宴抽签,为贾府的衰败和各人的命运进行了总结与预言(《红楼梦》的诗词、谜语、签语大多数是作者在用“谶语”的方式预言故事情节)。宝玉的丫鬟麝月抽到“开到荼蘼花事了”签,宝玉立即“愁眉”,并赶紧把签子藏了起来。果然夜宴过后第二天,故事陡转——马上就是贾敬之死,贾府迅速衰败。“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实际上是红楼儿女的一次饯春与送春,谁也逃不脱“一朝春尽红颜老”的命运。而掣到了“开到荼蘼花事了”签的麝月,应该是唯一一个见证了贾府的走向衰败的全程、目睹了女儿们的薄命命运的人,是贾家落败后留在宝玉身边唯一的丫鬟。
不能确定曹雪芹看到的荼蘼是哪一种?或者说他到底看见过荼蘼没有?大观园也许根本就没有荼蘼。曹公只是用伤感的荼蘼,香雪纷纷来送春,预示着大观园女儿们最浪漫的春天结束。也许曹雪芹看到的荼蘼就是大花白木香,古人不懂现代的植物分类学,他们虽识木香,却将外形与木香存在诸多不同的大花白木香,视作另一种植物,这是极有可能的。
也许曹雪芹看到的荼蘼,与写出“开到荼蘼花事了”的宋代诗人所看到的,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植物。因为荼蘼在宋朝被广泛地用于庭院种植,但是在宋朝之后,它忽然就冷落下来。那是因为,宋末的战火,不仅毁坏了和平时期的繁华,也毁掉了一些珍贵的花木,也毁掉了营造园林之美的心境与相对应的花木经济。比如琼花,就绝迹在元朝,而荼蘼,则因为朝代更迭,不再形成和推高文人雅赏,最终回到了山野,与其他的蔷薇科植物相混同了。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能量,不可能永远能量充沛,走到巅峰,然后见顶,就需要缓一缓了,时代的能量衰减,也是时代里的人的衰减,要经历漫长的蛰伏和酝酿之后,才会迎来柳暗花明又一程。在某个年代,又走向一场新的花事,又迎来一个争奇斗艳的繁荣时代。作为一个轰轰烈烈大时代尾声的荼蘼,作为一段新的时代周期前奏的荼蘼,它在文化含义上的独特,真的没有哪种花能够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