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何仲尧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何家山头村口那座由大庙改成的加工厂最是喧闹。柴油机整日“突突突”地吼叫着,震得地面微微发颤,碾米机的滚筒随之飞转,糙米在铁槽里翻滚跳跃,最终蜕变成雪白的新米流淌出来。守着这方轰鸣天地的,是大贤阿伯。他沉默得像块石头,终日与飞扬的米糠粉尘为伴。村里人人皆知,这个闷声劳作的汉子,却养出了个声震寰宇的儿子——何占豪,他笔下流淌出的那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让多少人为之沉醉。

何占豪,这名字如同村前白塔湖的水汽,自幼便萦绕在我耳边,心头那份想亲眼见见这位传奇乡邻的渴望,如同春日野草,岁岁滋生,却又始终隔着田埂,未能如愿。
时光像碾米机里倾泻的白米,无声滑落。直到何苗平书记走马上任。一日,他带着山风般的爽利拍开我家门扉,坐定后双眼放光,滔滔地讲起他的宏愿:要为咱们何家山头编纂一部村志!把散落在角角落落的老故事、弯绕的山水脉络、祖宗传下的规矩老理儿,还有那些蒙尘的老物件,统统归拢起来,编订成册。“咱们村,”他声音拔高,带着自豪,“可是出了何占豪先生这样的大师级别的人物!这就是咱们最能打得响亮的金字招牌,得让外头的人都知道,我们燕子窝里也飞出了金凤凰!”
这话像颗火星,“噗”地一下点燃了我心底那点埋藏已久的念想——通往何占豪老师的那扇门,仿佛被这阵炽热的乡情,“吱呀”一声推开了缝隙。

第一次叩响这扇门,是2017年正月里,在城里崭新的西施大剧院揭幕前夜。我紧随何苗平书记和何国信村长的脚步,踏进了开元大酒店静谧的客房。门开处,何占豪老师含笑而立。八十有几的小老儿,一尘不染的白衬衫,系着深青色长裤,乌发齐齐整整向后梳拢,一丝不苟。人虽清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能洞穿浮华。屏幕上的影像终究虚幻,哪有眼前这带着体温、透着神采的真人来得真切厚重?
他毫无架子,热情招呼我们落座。我们赶紧说明来意,何老爽朗一笑:“想问什么?尽管说!”我心头一热,将积攒多时的疑问和盘托出:您当年如何走出何家山头?是怎样与音乐戏曲结下不解之缘?那首传世的《梁祝》,灵感如何迸发,又经历了怎样的创作历程?《梁祝》之后,又有哪些动人心魄的乐章?
何老的话语如山间清溪,不疾不徐,潺潺流淌,其中动人处就是感谢何耀培老师的启蒙,没有耀培老师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至此何老澈动得有点哽咽……
不知不觉间已过一个多时辰。窗外夜色已深,我们不敢久扰,赶忙合影留念,匆匆作别。

第二次拜访是在富日大酒店里,在出席西施大剧院一场演出晚会前夕的上午。此行肩负“重任”——苗平书记已提前与何老商定,恳请他为我正在编纂的《何家山头》一书作序。老人听罢,谦和地摆摆手,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写文章,我实在不拿手,不过嘛,说话倒还行。”于是,我们再次叨扰了他的宝贵时间。他端坐着,思路清晰得如同精心刻画的五线谱,言语条理分明,逻辑严谨。讲到关键处,他会有意放缓语速,仿佛在等待我手中的笔笨拙地追赶他思想的脚步。那从他口中自然流淌出的词句,本身就带着文章的筋骨与血肉。我回去稍作梳理润色,将稿子发给了他女儿。何老亲自过目后,又添补了几处点睛之笔,一篇饱蘸着赤子深情的序言,终告完成。

第三度相逢,是在清明时节。何老师回乡祭扫先祖,其堂弟特意在祖居老宅设下家宴,邀请苗平书记与我陪何老及家人一起用膳。老屋里饭菜飘香,乡音绕梁,满是亲切。席间,我将厚厚一沓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何家山头》书稿恭敬奉上,请他审阅,末了恳请他在书中属于他的篇章末尾,亲笔署名。未曾想,这位名满天下的音乐大家,竟流露出几分孩童般的腼腆,微微脸红,推辞道:“我这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要不……你代我签了?”我们哪肯答应,再三恳请。他这才松口,找来一张草稿纸,认认真真练写了几遍,方在书稿上郑重落下自己的名字。我心中暗盼他能挥毫泼墨,他闻言笑道:“毛笔?那家伙我可驾驭不了,还是钢笔顺手。”落下的签名,钢笔字迹细劲修长,笔锋却透着内在的筋骨,隐隐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韵,仿佛他笔下那些灵动的音符暂时歇息在纸面,凝固成另一种无声的旋律。

第四次会面,记忆犹新。2023年8月上旬,全国古筝大赛在西施剧院圆满落幕,何占豪老师特意带着他的一群年轻弟子,回到了魂牵梦萦的何家山头。他说,要让这些未来的音乐之星,也认认滋养艺术的根脉,闻闻故乡泥土的芬芳。
我们的文化礼堂背倚着波光粼粼的白塔湖,静静矗立。一楼,陈列着乡贤何文隆筚路蓝缕的事迹;二楼,则是苗平书记与我倾注心力打造的村史馆,里面堆满了承载着村庄集体记忆的人文历史和相片。恰巧,我那间小小的书法工作室,当时正安于一楼。何老与同行的钱汉东老师参观完毕,信步路过,瞧见我,便走进来寒暄。心头一热,我趁势邀请两位方家留下墨宝。两位老师皆谦逊地笑着婉拒了,钱老师言“手生疏了”,何老师则摆手道:“藏拙胜于献丑。”
日近中午,何老领着学生们来到文化礼堂前开阔的道地上。一辆大巴早已等候多时,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年轻的学子们像一群羽翼初丰的鸟儿,叽叽喳喳,带着对乡村的新奇与些许离别的雀跃,纷纷将背包、乐器箱塞进行李舱。何老和钱老师站在车旁,含笑看着这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
“何老师再见!”
“钱老师再见!”
“谢谢何家山头!”

车窗里挤满了青春洋溢的笑脸,手臂如林般挥舞着。何老也高高扬起手,用力挥动,笑容温暖:“再见!一路顺风!回去好好练琴!” 大巴车门“嗤”地一声关闭,缓缓启动,车轮卷起薄薄的轻尘,载着满车的笑语与歌声,沿着蜿蜒的滨湖大道驶去,最终隐没在远处青翠欲滴樟树间,只余下引擎的余音在湖边低回萦绕。

送走了满载学生的大巴,道地顿时安静下来。何占豪老师和钱汉东老师并未随车离开,被我们热情地挽留下来,移步至金沟坞山庄用午饭。山庄雅间窗明几净,推窗望去,层叠的青山如黛。桌上已摆满地道的家乡风味:清蒸白塔湖翘嘴,肉质雪白细嫩,浇上滚烫的葱油,“滋啦”一声,香气四溢;正宗的白塔湖胖头鱼与湖虾,白与红相映着鲜美;油亮酱红的梅干菜扣肉,肥腴处入口即化,精瘦处纹理分明,咸鲜中透着悠长的甘甜;碧油油的清炒时蔬,带着露水般的鲜嫩;金黄酥脆的炸小白条鱼,点缀着翠绿的葱花;当然,还有热腾腾、雪白喷香的新米饭,米粒晶莹饱满,散发着新谷最纯粹的清香。
何老兴致颇高。他主动提出喝一点酒吧,并指着那坛本地酿的糯米烧酒,对钱老师说:“回了家,这家乡的味道不能不尝。老钱,你也来点?”钱老师笑着婉拒:“下午还要赶路回诸暨,你尽兴,我以茶代酒陪你。”何老也不勉强,让苗平给自己面前那只青花瓷酒盅里,稳稳斟了半杯。那酒液清澈透明,在杯中微微荡漾,映着窗外山色。他端起杯,并不急于饮下,而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陶醉的满足:“嗯,对头,就是这味儿,冲,有劲道,闻着就想起从前村里蒸笼蒸粮食时,那股子热腾腾的、带着点焦糊味的香气。”
几筷鲜美的鱼肉,几口喷香的米饭落肚,那半杯家乡的烈酒仿佛也化作了暖流,浸润开来。何老端起酒盅,对着窗外连绵的青山,像是说给满桌人听,又像是说给自己,更说给这片土地:“这酒一下肚啊,”他轻轻啜饮一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他微微眯了下眼,随即又舒展开,脸颊已泛起淡淡的红晕,“耳朵根子边上,好像又听见老加工厂里那台老柴油机‘突突突、突突突’没日没夜地吼了,还有那碾米机滚筒转得飞快的‘嗡嗡’声,铁槌砸在谷子上,‘哐当!哐当!’又沉又闷,就跟敲着定音鼓似的……”他的眼神变得悠远,沉浸在往昔的轰鸣里。
我在旁讲起了前几年去四川成都,回后在绿皮火车上碰到打工的藏民也在欣赏《梁祝》,何老自豪地说:音乐没有国界民族之分。同时我在敬酒后顺便送两条幅书法作品:正声雅音与厚德载物。何老十分高兴收下并合影。

苗平书记笑着接口:“何老,那您《梁祝》里头那些勾魂摄魄的调子,是不是也有你父亲老碾米厂的功劳?”
何老师闻言,爽朗地大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欢快的水波漾开。他又喝了一大口酒,脸上红晕更显,话语也越发酣畅:“嘿!你们这话可算问到根子上了!搞创作啊,甭管多高,根子都深深扎在生活这块土里!”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轻轻敲击,仿佛在应和着记忆中的节奏。“就说《梁祝》里最是断肠的‘哭灵’那一段,”他微微前倾身子,神情专注起来,“那旋律的味道,那股子悲从中来、撕心裂肺的劲儿,那腔调一波三折的呜咽,你们仔细品品,像不像咱们湖里人过去,老人故去,孝子贤孙跪在灵前,捶胸顿足,拖着长腔哭诉的调门?”他略作停顿,似乎在捕捉那早已融入血液的音符,“这调子,是刻在骨子里的,想抹都抹不掉!只不过啊,我给它披上了西洋小提琴的绸缎,用交响乐的金线绣了边,它就长了翅膀,飞出去喽,飞到五湖四海去了。”他端起酒盅,将杯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脸上洋溢着一种孩童般的畅快和几分酒后的豪情,“这家乡的土烧喝下去,连带着冒出来的灵感,都透着咱何家山头泥土的腥气和碾米厂的柴油味儿!”辛辣的酒气混合着饭菜的暖香,在房间里弥漫。何老微醺的面容上,那份对音乐刻骨的爱恋与对故土无法割舍的眷念,如醇酒般浓烈地流淌。钱老师在一旁静静听着,颔首微笑,眼神里满是会意的赞许。

这顿家乡饭吃得慢,聊得深。何老那半杯白酒下肚,话匣子彻底打开,谈兴愈浓,字字句句浸满了对故园山水的深情和对音乐源头的洞见。直到午后阳光西斜,窗外的山影被拉得细长,何占豪老师与钱汉东老师才起身告辞,准备驱车返回诸暨。我们一路将他们送至山庄门口。
何老站在台阶上,并未立刻上车。他转过身,目光再次投向翠绿分明的山间。村庄的琉璃瓦阳光下泛着光斑。他发间隐隐夹杂的银丝在煦风中轻轻拂动,宛如几根被无形之手撩拨的琴弦。那黑白相间的发,无声地诉说着光阴长河的奔涌——他早已阅尽人间繁华,听过世界顶级殿堂如潮的掌声,可灵魂深处那根最敏感的心弦,却始终被故乡这双温柔而执着的手轻轻拢捻着,牵引着。
他走向等候的轿车,步履沉稳。拉开车门的一瞬,他再次回首凝望。偶间村中有人在点焦泥灰,一缕炊烟,正执着地向上攀升,越过淡红的屋瓦,越过苍翠的山梁,向着望不到尽头的远方飘去。这炊烟,多像一位艺术家生命的轨迹啊!无论飘得多高多远,那缕魂魄的丝线,总有一端,牢牢系在故乡温暖的灶膛之上。他生命乐章里最深沉、最恒久的那个低音部,永远是老加工厂里柴油机“突突突”的轰鸣和碾米机滚筒“哐当!哐当!”沉重而规律的节奏。他的足迹早已遍布天涯海角,丈量了世界的辽阔,然而心尖上那枚小小的罗盘,指针却永远固执地、坚定地指向何家山头这片不大、却蕴藏着他全部生命密码的天空。
车子缓缓驶离金沟坞山庄,尾灯在渐浓的暮色中闪烁。何老师乘的车影渐渐模糊。他白发间那些倔强不肯褪尽的黑发,仿佛还凝固着少年时站在加工厂门口,感受到的柴油机震动大地的力量。他走出白塔湖,走向更加广阔的舞台,而心底那条无形的归途,却永远朝着何家山头蜿蜒——柴油机的咆哮,碾米机的铿锵,天子山上流下来的小溪不倦的泠泠低语,山风掠过湖面柔波,掠过松涛竹海那永无止息的沙沙和弦……这一切的声响,早已渗入骨髓,化作了滋养他所有旋律最隐秘、也最强大的生命母音。游子走得再远,飞得再高,魂魄深处总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坚韧无比,牢牢地、牢牢地系在故乡那间弥漫着米糠粉尘、回荡着机器轰鸣的老加工厂的房梁之上。
那首从何家山头这燕子窝里孕育、最终振翅飞向寰宇的《梁祝》,不正像一只诞生于何家山头这方水土的金色蝴蝶吗?它振动着由乡音与生命体验织就的斑斓翅膀,飞越了重洋峻岭,阅尽了人间悲欢,最终,带着一身璀璨的风霜与故事,在暮色苍茫时,轻轻收拢双翼,温柔地、眷恋地,落回了生它养它的、这片弥漫着柴油与稻米气息的故土。薄暮中,隐约还能听见老加工厂里,那台忠诚的柴油机,依旧在“突突突、突突突”地,不知疲倦地轰鸣着,仿佛在为他永恒的回响打着最坚实的节拍。

附何占豪文《何家山头》一书序
我一直以自己是诸暨人而自豪,因为天下第一美女西施出在诸暨。我更为何家山头感到骄傲,手中这本书稿让我重新找回了乡愁,从中了解了祖先们如何用勤劳的双手含辛茹苦地开创了美好的家园,以及这方瑞气翁郁之地培养出这么多的人才等等。追根溯源,我觉得特别亲切,也特别激动。
我的母校——觉民高小,是邻近四方最好的学校。我在上学时,每天早上都要在孙中山遗像前诵读遗嘱,放学前还要唱放学歌——“功课完毕要回家去,先生同学大家暂分手,我们回去,莫要停留,需把功课一一研究。”
至今我一字不差的能背唱。我们打小就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知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含义,懂得要为国家兴旺而用功读书的道理。为什么何家山头的觉民高小能远近闻名?因为它有一套从小培养德才兼备学生的教学方法。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才旺先生、耀培先生等家乡老师,是他们用毕生的精力为何家山头培养了许许多多人才。记得耀培先生逝世的一个月前,当我得知他病重,专程从上海赶来探望他,先生已躺在病床上不能说话,也认不出探望他的亲友,我怕他认不出我这个数十年前的学生,就哽咽着唱起了当年他教我们的《放学歌》。听到我的歌声,先生慢慢地流下了眼泪,老人家从记忆深处认出我来了。在场的记者都很感动,我也边唱边哭。这浓浓的师生之情,见证了老师对弟子的挚爱之心。耀培先生在何家山头教育史上有着重要地位。
当然,最值得骄傲的是何家山头走出了以何赤华、何孟英、何文隆为代表的一大批革命志士。从上世纪二十年代起,就出生入死与国民党反动派作斗争,贡献了青春,甚至献出了生命。在抗日战争时期,何家山头一度被敌伪盘踞,但何家山头仍是金萧支队的革命根据地。我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共产党,但知道何文隆与金萧支队是好人,专与日伪作斗争。我亲眼见过参加部队的本村民兵在霞舫先生住宅对面山脚下一处草地上“杀杀杀”地操练,还常常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当时我不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和学校里唱的歌不一样,特别“土”,直到一九四九年解放,我才知道原来是八路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很自豪,到处对人夸耀,自己家乡也是革命根据地,早就有共产党了。
书稿中最使我感动的章节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美帝国主义侵略朝鲜、挑衅新中国时,何家山头一个村竟有近二十名青年加入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保家卫国。其中何传根、何伯权、何章清、何振中、何正良等都是我小时候的同学和伙伴,他们真是中国人民的好儿子,何家山头人的好榜样。特别是何桂彪,他和我是小学、中学的学友,白白的脸,开玩笑就会面红的腼腆小青年,为了保卫祖国的领空不受侵犯,他经过短时间学习,使自己成为新中国第一代空军飞行员。何桂彪的牺牲激起了全国人民对美帝国主义强烈愤慨,也激起了何家山头人对侵略者的满腔仇恨。同学和伙伴的坚韧不拔,勇于担当的大无畏献身革命的精神,值得我们世世代代学习,这种精神不仅成为中华民族的脊梁,也永远是我们何家山头的村之魂。
如今,国强民富,何家山头与全国各地一样,变得更加美丽更加繁荣。本书作为一种史志拾遗,具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它告诫我们今天的幸福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多少代先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所以要珍惜之珍惜。何家山头的历史里,既有一种为正义、自由而斗争的奉献精神,也有办学求知培养后代的优良传统,这些前人留下的宝贵财富,我们必须薪火相传、弘扬光大。亲不亲故乡人。希望家乡的干部群众们,尽心合力,团结一致,共建家园,让何家山头真正成为白塔湖边的一颗明珠,再次向辉煌。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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