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朱航满:关于“文人书话”

时间:2025-04-27 06:00:00

文|朱航满

近来编了一册关于书的文集,本拟名为书话集,想起唐弢先生在《晦庵书话》中对书话的阐述,乃是“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并被热爱书话的朋友奉为圭臬。

《一枕书梦》

朱航满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作为也曾自以为写过几册书话著作的作者,我读唐弢先生的这个对于书话的定义,感觉颇有道理,但对比时下各种书话作品,却总是觉得不是滋味。由此想来,书话作为一种特别的文体,可以看作是关于书的纪事,关于书的闲话,关于书的掌故,以及关于书的趣闻,这也便是唐弢先生所说的“一点事实,一点掌故”。对于热爱写作的朋友来说,写作书话,其实并不是难事,难的是有无这“一点事实,一点掌故”。真正的书话写作,其实并非人人可为,而是掌握这些“事实”与“掌故”的作者,他们或者是编辑家、出版家、藏书家,甚或是极有情趣的文人学者。而由此,书话,也才能成为他们在闲余之际所写的一种特别文章。我以为很少有专门的书话家,因为关于书的“事实”与“掌故”毕竟是有限的。作为藏书家的黄裳先生,晚年就常常会为写文章没有材料而苦恼。书话作为一种文体,又因为这“一点”的缘故,多是短的,很少长篇大论;又因为“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则又是言之有物和活泼可读的,而绝不是材料堆砌的八股东西。

谈起书话,首先想到《晦庵书话》。唐弢先生是现代文学研究者,也是著名杂文家,而他的另一个醒目的身份,则是新文学版本的收藏者。唐弢的新文学版本收藏极为丰富,现代文学馆的藏书,或有半壁为其捐赠,后来中国现代文学馆专门印制了《唐弢藏书目录》作为纪念。因为这几种特殊的身份叠加,让唐弢在写作书话时,能够游刃有余,谈书作文颇如囊中取宝,而先生又总是平静而克制的,那抒情的气息是淡淡的,令人如闻清香。这才是真正读书人的神采。继承唐弢新文学书话写作衣钵的,是供职于《人民日报》社副刊的编辑家姜德明先生。姜先生对唐弢先生是极为追慕的,除了大量收藏新文学书籍之外,姜先生还善于交游,且还写一手漂亮的文章。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姜先生的散文写作十分活跃。此外,姜先生早年还专门研究鲁迅,并就此曾写过一部研究鲁迅的书话作品,与唐弢先生的研究,亦有承接之意。无论是唐弢先生,还是姜德明先生,他们的书话写作,都是建立在对现代文学史料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之上的,由此使得他们能够对掌握的材料迅速做出精准判断,从而写出一篇篇隽永有味的短文。我把唐弢和姜先生,看作是藏书家一路的书话家。

或许是唐弢先生的《晦庵书话》太有名气了,追随者众,但有大成就者少。黄裳曾写过一篇《拟书话》,便是对唐弢的书话体文章的仿写。作为著名藏书家和散文家的黄裳,按说可以就此写出一大批的“书话”作品来的。但我理解,在黄裳的心中,这个“书话”是有特别的含义的,乃是属于唐弢和新文学版本领域,故而他的这篇《拟书话》,所谈也是难得一见的新文学珍本,而他或也有将自己的谈古书文章与此作以区别的。黄裳是著名藏书家,主要收藏明清珍籍善本,他的关于藏书的文章,却少以“书话”来命名。作为藏书家,黄裳最有代表的谈书文集,一本为《书之归去来》,另一本应为《来燕榭书跋》,这两本书都是他人难以写来的。

藏书家写书话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若是能够有一支妙笔,则能如岩中花树一般,寂寞的藏书生涯也变得灿烂起来。作为藏书家代表的书话家,除了黄裳、唐弢和姜德明,最为著名的,还有收藏古籍的郑振铎、阿英、叶灵凤、周越然等名流前辈,其中以郑振铎的《西谛书话》最为可看。郑振铎在抗战中,与虎狼之辈争夺典籍,乃是真正的“虎口夺食”,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劫中得书记”,这劫难是民族文化的灾难。郑振铎能够写得一手极漂亮的文章,而他又总是不掩饰自己哀乐,得书之幸与失书之痛总是跃然纸上。

当代藏书家众,能如郑振铎和黄裳这样写写藏书闲话的,却是寥若晨星。其中可以推举的,则是京城的韦力和谢其章二位,两位都是有名的民间藏书家。韦力先生以中国古籍版本收藏享誉,谢其章先生以收藏现代人文期刊著名,两人也均是著作等身,其中韦力先生的《得书记》《失书记》与谢先生的《搜书记》《搜书后记》,堪为佳品。《得书记》与《失书记》多写拍场上的得失掌故,是颇为好看的。而《搜书记》和《搜书后记》则是一位民间藏书人辛苦辗转于冷摊的记录,其中的喜怒哀乐,读后令人扼腕。

谈以“书话”为名的著作,除了《晦庵书话》,另一本书话名作,应该是周作人的《知堂书话》。周作人是现代以来读书极为博杂的文人,他的著作如《夜读抄》《书房一角》《秉烛谈》之类,均显示出浓浓的书斋气息,但以“知堂书话”来命名,实为锺叔河先生的手笔。其实,锺先生的这个命名并不准确。周作人创造了一种特别的“抄书体”写作范式。但周氏的读书随笔,很少写关于书的“一点事实,一点掌故”,可以列举的,仅有《东京的书店》《厂甸》《旧书回想记》《我的杂学》《陶集小记》些许篇章。我曾有意搜罗周氏关于买书、藏书、写书的闲谈文字,成一册真正书话著作,并拟名为《苦雨斋书话》。周作人的这种读书文章,我称为文章家的读书记,追随这种特别的写作的,最为称道的有北京的谷林、苏州的王稼句和定居纽约的张宗子,前者的代表作为《书边杂写》,后者的代表作为《看书琐记》,张宗子的代表作则是《书时光》。

锺叔河先生编选《知堂书话》,已成为当代读书随笔的经典文本。而锺先生作为编辑家,除了大半生为周作人编选文集之外,还曾主持“走向世界丛书”,更是影响巨大。但遗憾的是,作为一生为书操劳的编辑家,锺先生并未出版过一册以“书话”为名的集子。后来偶读锺先生的书信集,得知先生早年曾有过一册《念楼话书》,而未得出版。我有幸得锺先生允诺,重操此事,并终成一册。《念楼话书》是一册关于书的书,更是一册编辑家的书话书。

诸如锺叔河先生这样的编辑家书话,坊间也有不少,但如锺先生这样成绩显赫、经历坎坷而又百折不挠者,则是寥寥无几。在《念楼话书》的编后记中,我有这样的感慨:“锺叔河先生一生经历坎坷,所幸与书为伴,成果多玉汝于困苦之中。”锺叔河先生的幸运在于,赶上了中国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从而得以大显身手。而锺先生出版“走向世界丛书”以及其他诸多好书,有开风气之举,对于推动时代的思想解放具有重大贡献。甚至可以说,新时期文化的复兴与繁荣,与锺叔河这样一大批出版人和编辑家有着重要的关联,他们所写的书人书事也是最为值得关注的。其中,南有锺叔河,北有三联书店的范用,但范先生似乎并不善写书话文章。我最为关注的,则是一册由范先生编选的《爱看书的广告》,体例特别。后继者沈昌文先生,出版过一册《阁楼人语》,是主编《读书》杂志的絮语闲话,也算是一本特别的书话。作为编辑的扬之水在三联《读书》杂志供职十年,写过诸多的读书随笔,如果要算书话的话,她的日记《〈读书〉十年》也是特别,其中买书、读书和编刊的闲话掌故,俯拾皆是。

(本文节选自《一枕书梦》序言,内容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所加)